愁云密布的白色天幕下，证交所广场上人群的脸色几乎和他们头顶上那一片片苍白的云朵一样，仿佛灰暗的阴云不仅浮现在苍穹之上，也笼罩在人们浮躁而焦虑的心头。
茉莉注意到，在证交所里进行股票交易的人里不仅有穿着繁饰衣裳的富商，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无套裤汉。和其他人一样，这些穷人同样在看着报纸和报表，在四处打听消息，好像纸上或红或绿的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似的。
“为什么那些穷人也要来这里呀？他们不像是有钱买股票的样子。”茉莉问道。
身旁的少女很快回答了茉莉的疑问——和不少人印象中“股票等于投机”不同的是，很多时候投身股票反而是一种保守的做法。比如在粮食减产的时候，穷人如果可以提前买入一些供粮商的股票，便可以减少在即将到来的物价上涨中所受到的损失。而即使粮价没有上涨，那也至少不会遇到买不起东西吃的状况——也就是说，相比不投资股票市场而言，在股市“投机”的穷人的期望损失反而更小，所以这反而是一种类似于存粮过冬的做法，而且罗德岛人多地少，很多穷人也没有地方放粮食。
“而且，即使是你们卢卡斯公国，打仗和修路之类相当花钱的事情基本上也是因为公爵在股票市场发行债券才能完成的。所以如果说股票是投机的话，那么大家都在投机，更进一步说，这就是一个靠投机选择才能发展的时代。”
“嗯，看来确实如此……父亲以前也和我说过，他并不愿意加税，因为这样会让那些商人跑去别的地方，所以债券是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不过这种看起来毫无把握的行动看起来还是很不靠谱。”
直到这时，茉莉才切身体会到了修学旅行的一些意义——平时的她根本不懂父亲以及其他贵族的谈话，即使她想了解也只会被一句“女孩子人家不需要知道这些”打发走。至少在这里，和身旁这位看起来身形娇小但又熟知事理的少女在一起的时间里，她体会到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的一些内在逻辑。
茉莉看着身旁女孩子的眼睛，她深邃的琥珀色眼瞳凝望着远处的人群，长长的粟色睫毛在天光的映衬下泛出了一丝暖色的光辉。
无论什么时候，天火的侧脸看起来总是那么冷峻而孤僻，宛如一面散发着寒光的锋刃。有时候，茉莉很想挽着她的手，走在海边街市的路上，迎着清凉的微风一起欣赏华美的海景；但少女难以接近的气质总是令她退却。
不过，这个时候稍微亲密一点，也许还是没问题的吧——茉莉有些迟疑地把手伸向少女的侧肩，然后挽着她细细的胳膊，顺势用手握住少女的手心。十指相握的感觉并不如茉莉预想中的那样美好，或许是因为女孩子的手比她想象的更骨感一些。
广场上的人群稀稀落落，但茉莉觉得她和少女的心的距离更进了一步。她想知道天火冷淡的脸下是怎样的心境，更想知道她如何以羸弱的身形度过北境的寒冬。不过一切的渴求终究被埋在茉莉的心里，她一边望着天火冰冷的眼神，自己的耳根却止不住地发热，仿佛有一只小鹿在她的心头乱撞。
“茉莉，你知道吗？”
少女突然的话语让茉莉有些猝不及防，她不知不觉间把对方的手搂得更近了一些，手臂上渐渐感受到了灼热的体温。
“五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广场上，罗德岛的人们同样为争取他们的未来和希望而聚集在一起。只是当时让人们站在一起的不是股票市场，而是某种更加宝贵的精神和理念。我曾经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公爵的镇压行动只是平定暴民的必要之恶，否则罗德岛就会陷入混乱不堪、没有秩序的法外深渊——但现在看来，一切并非如此。”
“果然，你还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呢……”茉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虽然身形娇小，但是天火所渴求的一切就如同她的外号一样远大，以至于茉莉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接近她的心灵：天火很聪明，即使在数理课程上她也能在学院里拿到相当靠前的排名；她也具备贵族少女们引以为傲的容貌和形体，只是这一切都反而让她变得难以接近。每当想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破坏少女的理想时，茉莉就感觉自己和天火的距离愈发遥远，因为她只想在一个永恒而美好的时空中找到自己的归宿，而天火却一直想要在人们认知领域的边缘不断前行。
“天火，我……”茉莉忸怩地握着少女的手心，湿润的体液不经意间从手心的毛孔渗了出来。茉莉有些紧张，因为不知道怎样自己表达此时的心境：彷徨、不安，抑或是难以遏制的悸动。
她很小声地贴在少女的耳边说道：“我喜欢你。”
接下来，一方面心里怦怦直跳的茉莉马上涨红了脸，而少女的眼角里也充盈了湿润而温热的液体。天火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很快又把视线移向远处的天空，仿佛在努力地使眼中的泪水不流出来。
“嗯，我知道。”
最终，茉莉没有等到她心仪的回应。或许是天火太不懂人心，不懂得心里充满了悸动和憧憬的她的心里——又或许，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了。
“你需要的是一个能永恒守护你，能给予你幸福的终身伴侣——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确实，茉莉心里想要追求的人不是她这样一直孤独战斗着的冒险家，而是一个能给予人温暖与关怀的好人。
“但直到那个人出现之前，我可以和你一起度过这段时光，共同保护我们的愿景。”
虽然少女的嗓音轻柔而细腻，但是茉莉能从她的话语听出满怀着的坚定的信念。
和茉莉曾接触过的感情不同的是，天火所表达的感情更像是圣徒般的无私关怀，而不是骑士对公主殿下的深沉爱意。在给予他人关照的同时，天火几乎不希求别人为她做些什么，这种毫无保留的感情让茉莉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回报对方的给予。
“你总是在施予他人恩惠……但倘若我最终真的收获了幸福，你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吧。”
少女摇了摇头，平和地说道：“对我而言，你的……不，人们的幸福就是世界给予我的最大的福祉。没有什么事情比人们都能收获幸福更加美好了。”
五年前，罗德岛的人们秉承着爱与和平的美好愿景聚集在这个广场，高声呐喊他们对未来的诉求，要求建立一个共有、和平而自由的新世界。他们齐声高歌、纵情发声，共和与平等的理念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生根发芽。但真正的恶魔们驱散了人们心里所有的美好——血腥暴力的镇压行动将爱与和平的种子碾碎，现在，有些人的心里满怀的或许早已不是希望，而是满腔的怒火与愤懑；有些人对他们前辈的光荣与梦想不屑一顾。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就是那些被遗忘的悲剧——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人们都会迷失在虚无到连编造他的人自己都不信的故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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